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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故事纯属虚构)

自从儿子像只大鹏飞出村子,飞出县城,飞向了摩登繁华的上海,穷老六就没有一天停止过炫耀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先是炫耀儿子给买的空调、冰箱、电视,甚至是金戒指,后面发现段位太低,乡邻们早有,反而会用嘲讽的口吻同情他一番,“这辈子挨了这么多苦,总算是可以歇歇,吹吹空调了。”这些话让他很不爽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他发现,儿子给他买的一些小玩意儿反而更能引起人群的骚动。比如,自从用上了儿子给他买的电动牙刷,他便再没有在屋里刷过牙了。他总是举着个杯子蹲在前门牙子上,摁下开关。嗡嗡嗡的声音很快招来了好事儿的乡邻,问他往嘴里塞着什么机关呢?他便不厌其烦地解释了一遍。人群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不识相的,要揶揄两句,“不一样是刷牙嘛,和普通牙刷有啥两样?”穷老六便摆出一副专业的样子,解释这刷头转得如何快,刷得如何干净,那两块五的牙刷咋能比?那神情像是这辈子没手动刷过牙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把这牙刷刷秃了,他去城里商场一打听,换个刷头要几十块钱。他骂骂咧咧,够我买十几把牙刷,刷上好几年了。至此,再没有人看到穷老六在门前嗡嗡嗡地刷牙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茬没消停多久,穷老六又在门前拿着个网球拍挥舞着。众人围上去打听这又是啥宝贝?穷老六拿出一副清淡的口吻,“电蚊拍呗。”众人便要他展示如何操作和使用。可惜这前院亮堂堂的,竟没只蚊子飞过,人群里又有好事者挤兑穷老六吹牛了。穷老六一急,竟引着人群走到后院的粪坑旁。一股恶臭扑面而来,苍蝇、蚊子群魔乱舞,像一朵飘不散的乌云。穷老六摁下开关,只见哔哩吧啦星火四溅,像是串放不完的小鞭炮,很快这坨乌云就变成了尸体掉进粪坑里。刚才嘲笑穷老六的孬货们嘴张得有碗口大,对穷老六的新宝贝啧啧称赞。

        没过几日,村子里就每家一个电蚊拍了。穷老六有点失落,家家都有,那他的电蚊拍就不值一提了。但转念一想,毕竟是他引领的这股风潮,心情竟睛朗了起来。何况,他家里要来一个大宝贝儿了,这次别家可学不来,他儿子要带上海的女朋友回家见父母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村子里的小伙子能领回来一个县城姑娘就不错了,上海姑娘还是头一遭。穷老六刚听到这个消息,便满村乱蹿,四处宣传呢!这消息很快就飘进了乡邻的堂前屋后,鸡圈狗舍,甚至连路边的电线杆、田里的庄稼都知道了。这上海姑娘可不是小地方丫头能比的,听说她们一个个水灵得跟水里的白萝卜似的,她们说话都软绵绵的,像春风一样往耳朵里灌呢!

       大家伙儿又围过来寻穷老六的开心,“你说这上海姑娘咋看上咱乡下小伙儿了?”穷老六不高兴,这是啥话?幸而有人帮他搭腔,“那还不是因为老六儿子能耐呗,咱这鸟屎大的地方也飞出个凤凰来了。你看,自打儿子考上大学,老六家的门楣都亮得发光咯!”大伙儿一阵哄笑,穷老六也笑得合不拢嘴了。这阵笑结束了,穷老六说:“听说这上海人管自个儿叫阿拉呢。”人群里有个嘴欠的,“阿拉?阿拉丁神灯么?我孙子最近在看那动画片儿呢!”人群又是一阵哄笑,又有人起哄,“老六也不给阿拉买点什么好吃的?”“买买买,当然买!”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清早,他就披着启明星去县城了。买了些鱼虾、牛羊肉……鸡、鸭家里有,明天现宰就行;又买了些水果、零食,就连那臭哄哄的榴莲,他都一咬牙买了,儿子交待过,阿拉爱吃。他把小电驴的后备箱塞满了,车把手、后视镜上也挂满了,像是超载的印度火车。清晨的风格外的凉快,他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。临近家,田里劳作的乡邻都忍不住抬起头,喜悦地望着他,“稀罕啦!老六也买菜吃了,买给阿拉吃啊?”自从穷老六在村口广播了一遍,村民们便用“阿拉”来代指他即将到来的准儿媳。

         他们的嘲笑也不无道理,这么多年来,穷老六总是可着门前那片小菜田吃饭。长生菜的季节,他能吃一个月生菜;长苋菜的时候,他能吃一个月苋菜。想吃肉了,就去后院宰个小公鸡。一年到头来,在吃上面也花不了一个钢蹦儿。有人看到他桌上冷清的两盘菜,难免问一句,“你儿子给你那些钱都哪儿去了?”他总是咧着黄牙,笑着,“存着给我儿子娶媳妇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穷老六的一生是不值得一提的。他排行老六,祖上三代都穷。人都说方圆八百里地找不出一个比他更穷的,便给他取了“穷老六”这个外号。慢慢叫顺口了,也没人记得他的本姓了。穷老六这辈子倒是有几次发家的机会,比如八九十年代外出跑销售,村子里原来和他穷可比肩的家伙都是这么发财的。可惜穷老六胆儿小,只管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,老婆孩子热炕头熬日月,眼巴巴看着别人家盖楼买车。

        贫穷本不是错,可怕的是贫穷之中形成的耻辱。几十年来,穷老六都是村子里嘲笑戏谑的对象。因为嘲笑他是最安全的,顶多也就换来他的几句骂骂咧咧,人群却为此更欢了,像一壶一开再开的水。然而,这股耻辱并没有激发穷老六的斗志,他总是在啐在地上的那口痰里,以及对这些乡邻祖宗十八代的问候里重新找回生活的平衡。可惜他的儿子不这么想,父亲的每一次受辱,都变成了他熬夜点灯、辛苦夜读的动力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顺利地考上了大学,在城市里拼搏。工作第一年就往家里寄了笔钱,盖了二层小楼。只不过当时因为用钱紧张,没有装修。后来,没人提也就没人办这事儿。这么些年来,这房子就这么火砖外露,像个裸体似的立在大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穷老六准备好了一切,就等两个小年轻。儿子忽然来电话,说要推迟一个月,让他把家里好好装饰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 乡邻们还在打听小阿拉怎么还不来,穷老六已经顾不上理他们了。儿子的要求就是圣旨,穷老六很快就忙活上了装修。刚给家里的火砖外墙贴上磁砖,又把屋后的猪圈扒了。怕他贪便宜买劣质货,糊墙的白漆是儿子从上海寄回来的。刚看到漆桶上写满的蝌蚪一样的外文字,他就知道这是高级货。拎上漆桶就上村里子转了好大一圈,佯装出一副分不清这白漆好坏的样子,逮着人请人家来辨别他这漆的好坏。果然,大家都坚起大拇指夸“这是洋货啊,能不好嘛?”他便又作出一副得到肯定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的表情,嘟嘟嚷嚷“看着挺稠的,色挺正的哈!”

       穷老六刷了里屋刷外屋,刷了一楼刷二楼,忙忙乎乎了两天。他又给屋内装上了吸顶灯,换上新马桶。终于拾掇好了,站在屋外,望着刚贴上的白磁砖反射着咸鸭蛋黄似的落日,澄白的墙面衬得屋里格外亮,他很开心,但心底总感觉少了点儿什么。他眼睛滴溜溜一转,晚上骑着小电驴往开发工业区跑去,不一会儿扛回来一些月季。不用问,也知道是在开发园区里偷的,村里人都这么干。大晚上,他又捣饬将这几株月季种下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,这破房子就以崭新的面貌屹立在晨曦里。初初映入眼帘,他的准儿媳、上海小阿拉也忍不住惊叹,好漂亮的房子。

        穷老六和老伴儿贼溜溜地观察着小阿拉,果真白得跟个瓷娃娃似的,身上还飘着一阵香,像是掺了水的花露水的味道,直到后来问儿子才知道那是种很有名的香水。儿子跟在后头,帮小阿拉拎着包,拿着衣裳。穷老六用蹩脚的普通话寒喧了一会儿,小阿拉果然说话也娇滴滴的,穷老六听着,像是给人灌了三杯白酒,三分清醒,三分迷醉。聊了一会儿,穷老六意识到他容量有限的语库吐不出新词儿了,便催促着老太婆赶紧去做饭,自己也去后院杀鸡宰鸭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小阿拉不住地感叹这房子漂亮,赞美老俩口收拾得干净,她还俯身闻了闻门口的月季。“这可比城里好太多了,上海买这么一套得多贵呀!”穷老六在后院听着,心里像喝了蜜一样,果然还是儿子有远见,装点一下是好的,这儿媳是跑不了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小阿拉又拖着儿子去看门前的菜地,看着碧嫩碧嫩的菜叶,小阿拉欢乐地叫着,“多嫩啊,这才是有机蔬菜吧。”已经转移来前院洗菜的穷老六听到小阿拉夸奖自己种的菜,尾巴都要翘起来了,他心想,原来这城里人下乡和乡下人进城是一样的,都爱大惊小怪哩!小阿拉娇滴滴的声音吸引着左邻右舍潜伏着的眼睛,大家都想一睹这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的上海阿拉的芳容。穷老六假装忙活着洗菜,心里美着呢!你们就看吧,看看我穷老六有没有吹牛?上海阿拉是不是白得跟水萝卜似的,说话是不是像春风吹?

        忙活到下午,白灼大虾、清蒸鲈鱼、红烧鸭子、酱香肘子、笋干炖大肉、爆炒小公鸡才上了桌,跟过年似的。穷老六忙前忙后招呼他们坐下,像是招待下乡考察的领导,他给小阿拉斟了杯酒,又给儿子满上,自己举起杯致了今天最隆重的欢迎辞。他劝小阿拉不要嫌弃乡下人的厨艺,敞开了吃。小阿拉娇滴滴的,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坨红云,也回敬了些客气话。这尴尬的气氛最后被儿子戳破了,“客气个毛啊!”说罢便用筷子搛了块大肉往嘴里送。随后,他又搛了几只大虾,剥去了壳,往小阿拉碗里丢。

        穷老六有点看不惯了,哪有男人伺候女人吃饭的道理?不过,他还是有分寸的,他默默控制着不满的神色,不让它游动在自己那张黝黑的老脸上。但他还是忍不住偷瞄小阿拉。她吃起饭来,真是斯文,只见她咂吧着嘴,小口小口往下咽,像是蚂蚁啃大饼。弄得穷老六有点怪不好意思的,不知道是不好吃呢?还是她本来就这样?只有儿子还像个没教养的野孩子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搛了一筷子鲈鱼,刚塞进嘴里去又“噗”的一声吐了出来。“这啥鱼?咋一股怪味儿?”儿子大声呵道。“鲈鱼啊?这不你最喜欢的吗?”“哪来的?”“这不上个月你说回来,我去县城买的?”“你买一个月了?”“嗯啊,我一直放冰箱冷冻啊?等你们回来吃啊!咋了?坏了?不能啊?”穷老六赶紧搛起一筷子。儿子赶紧端起面前的酒,漱漱口。余怒未消,“这虾也是那时候买的?”“是啊……”虽夹杂着方言,小阿拉也听得明白。她“哇”的一声吐了出来,吃进去的几只大虾已蹦出来两个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好一顿饭,吃得很不愉快。更糟的是,在闷闷不乐了一下午后,临傍晚,小阿拉开始头晕恶心,呕吐腹泻不止,她的心扑通扑通跳,像是要休克过去了。“该不会是食物中毒了吧?”儿子急里忙慌地借了隔壁的车,往县医院赶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么大动静,惊动了四邻,大家伙又围上来打探情况。穷老六垂头丧气地摆摆手,叫人群散去。他呆呆地蹲在门前月季旁,嘀咕着“这阿拉的肠胃咋这么娇气呢?我们咋没事儿呢?”他担心着小阿拉的生命安危,更担心儿子的婚事是不是让自己搞砸了,心里懊恼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确认阿拉没事儿,并在一年后和儿子领了红本,他的懊悔才渐渐消散。自中毒事件后,小阿拉很少来婆家,穷老六也不怪她。只是后来,每当他在村子里吹嘘儿子寄来的新鲜玩艺儿时,大家总要拿出他用臭鱼臭虾招待阿拉的故事笑话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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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珍

王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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