婆婆说:“要小心五妈,她可是村里有名的惯偷。”
去年冬至,我顺利产下一名男婴,在上海短暂的休息了一周后,我随老公和婆婆回到了老家——彭桥村。彭桥村是个尴尬的地方,它离县城有一段距离,却靠近省道。邻村的村民有的因为修省道而拆迁,赔了不少钱,让彭桥村的村民红了眼,躁动地盼望着啥时彭桥村也能修条省道或国道,也尝尝一夜暴富的滋味。
和中国所有的农村一样,彭桥村里基本上是老人和孩子,偶尔遇上的年轻人也多是挺着大肚四处闲晃的少妇。
在婆婆的耳提面命之下,我严格地遵守着传统的“坐月子”习俗,终日困在家里百无聊赖,冬日田野里的一片调零景象更是让我心生悲凉。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,小宝健康而快速地成长着。
谁家啥时候生了男娃女娃,村里的女人们一清二楚。很快村里的女人们就车轮式地来看望我和小宝,脸盲症的我到底也没分清叫谁姐姐,叫谁嫂子。
一日傍晚,家里来了一位老太太,婆婆招呼我叫五妈。五妈快九十了,中等个儿,瘦削,背微驼,两眼深陷,神情时颓废,时矍铄。头发上的黑色素已乔迁至脸上,黄中带黑的肤色下隐约可见几块老人斑。村子里但凡上了四十岁的妇人,身前总要系个格子围裙,五妈也不例外。她的围裙虽已发旧但却干净得很,让我顿时对她心生好感,毕竟村里难得见着几条干净围裙。
五妈弯下腰,握住小宝胖乎乎的小手,咧开干瘪的嘴巴笑着,说道:“这个娃娃养得真好,胖吆!”小宝却不识趣地将他憨拙的小胖头转向了别处。
“我的重孙子也有五个月喽,可惜我都还没见过呢,”五妈直起身,收起笑容,对着婆婆说道,“我健生和桂芬和不来,母子俩见面就要打嘴仗,健生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。按说县城也就两小时的车程,他也不回来,就连过年都没见着人影,诶!”
健生是五妈的孙子,桂芬是她的儿媳。
“桂芬的脾气谁不知道,村子里谁没被她骂过?上次秀芹家孙女满月,酒席上谁个愿意同她坐一桌,你说,”婆婆拍了拍小宝的后背,接着说,“不过健生也有点过了,孩子出生这么久总该带回来见过爷爷奶奶,何况他在县城买房的时候,桂芬还是出了钱的。”
“是呀,我都七老八十的人了,多活一年赚一年,好歹让我见上一面我曹家的种吧。”五妈把头转向了小宝,又释放出干瘪的笑容,苍老的手摸了摸小宝的小鸡巴,说道,“你说对不对啊,小屌屌。”
五妈又和婆婆闲聊了几句,就回家做晚饭去了。
五妈走远后,婆婆一本正经地对我说:“要小心这个五妈,她可是村里有名的惯偷。”
“可是看着不像啊,蛮亲切的。”我笑着说道。
“怎么不是呢,”婆婆瞪大了眼睛,说道,“去年她来我们家坐,说是要上厕所,结果偷跑去我们后院,从鸡窝里顺走两个蛋哩!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还是不信,狐疑地看着婆婆问道。
“怎么不知道呀!我养了九只鸡,每天拿九个蛋,那天只拿到七个,肯定是她偷走两个。”对于我的置疑,婆婆已面露愠色,她接着说道,“还有你们结婚,酒席完了就她那一桌少菜了,不是她偷的谁偷的?你别不信,以后家里的糖果点心吃剩下的要收好,知道她什么时候来串门呀!她来了盯着点后院,别让她又取走我们的蛋。”
虽然我心里暗暗地笑话婆婆的无凭无据和小肚鸡肠,表面还是严肃又认真地答应了。
后来,五妈来得很勤快,还是一样地穿着她千年如一日的围裙。每次来,她总要摸摸小宝的小鸡巴,咧开干瘪的嘴巴笑着,从不称呼小宝的乳名,直接露骨地叫着“小屌屌”或“屌子货”。偶尔,她还会从围裙兜里掏出几颗糖来馋小宝,但是依然没能换得小宝的欢颜,不知是厌倦这下流的称呼,还是对老人有着天生的嫌弃。但是小宝的无动于衷丝毫没有降低她的热情,她依然干瘪地笑着,宛然把眼前这小娃娃当成她未谋面的重孙了。有一次五妈甚至试图把这个胖小子抱起来耍耍,可惜她的老腰不干了,举到半空的小宝又无耐地被放下了。
除了逗小宝,我没有发现她任何可疑的行迹。而婆婆却没有丝毫的放松,她说五妈的糖都是偷来的,要不得。人一旦有了成见,嫌恶之情就会像疟疾一样不容易好。
偶尔,我们从五妈家经过,也能看到她在院子里洗碗,或洗菜,或洗她的围裙。婆婆说她身上只有那一条围裙是干净的,里面也脏。但是五妈总以为只要外面的围裙干净,就算是个干净人儿了。
五妈有时不会注意到我们的经过,但是凡看到,总要停下手里的活儿,跑到路中央,来戏弄戏弄婆婆手里的小宝。但她从未邀请我们进她家坐坐,连句客套也没有。婆婆说,她才不高兴去呢,万一倒了霉撞见她儿媳桂芬,不是自找不痛快么?婆婆的一席话更是添了我对这位威震乡里的悍妇的好奇。
转眼小宝都已经四个月了,体重直逼十公斤,活像一坨沉甸甸的肉锭子。
一日傍晚,五妈又来了。还是一样直奔主题地摸了摸小宝的小鸡巴,咧开干瘪的嘴笑着,呼叫着“小屌屌,小屌屌……”。这一次,小宝竟奇迹般地回笑了,不时发出咯咯咯的声响。旁边的我不觉惊叹,同样是无牙的嘴,婴儿的笑竟好看这么多!看到小宝笑了,五妈混沌的眸子瞬间清亮了起来,抓住小宝的手晃了晃,连连叹道:“真是好屌屌!真是好屌屌!”小宝笑得更开心了。
心情极好的五妈决定坐下来好好和婆婆聊聊,她说:“我家水生被那婆娘气得出走了。”
水生是五妈的儿子。
婆婆问:“啊?去哪儿了?”
“我猜他去县城了,”五妈兴致来了,接着说,“是这样的,下午水生买了个灯泡回来,发现是坏的。桂芬叫他拿去换,水生说不过几块钱的事儿,懒得换。桂芬就说他了,钱赚不到钱,还一天到晚充大方。”
“然后呢?”婆婆问。
“水生不理他,她又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出来。什么去年结的黄瓜她还没吃着就送人啦……最后扯到我身上来了,说水生仗义,一个人揽下养老娘这活儿,害得她吃了苦,一天到晚伺候我们娘俩……”
“亏她说得出口,真是昧了良心。自打她进了门,啥时候见她洗过衣,做过饭?不都是五嫂你忙前忙后的嘛,健生不也是你手里抱大的?她这成天追着麻将跑的人做过啥了?”
“是啊是啊,你听我说,”显然五妈不希望婆婆打断,她后面还有更精彩的故事,“她叨叨了半天,忽然发现没人吱声,没人理会她了。就飘过来同我说话了,说她和水生压力大,一年到头忙不了几个钱,要不让我搬去根生那儿……”
“啊?”婆婆惊大了眼睛。
根生是五妈的小儿子。
“你说根生坡着个腿,五十多了还没讨着老婆。这叫什么事儿?这时候,你猜怎么着?水生吼了一声‘臭婆娘’,就过去揪住她直接就给了一个嘴巴。”五妈得意地笑了,眼神明亮得都可看到星星点点,她有点亢奋,“这婆娘叫着跳了起来,要抓水生,反被推了出去。水生也气滚滚地摔门出去了。”
婆婆听得分外盎然,仿佛自己也有几分力打在了桂芬身上。
“这婆娘,真是该啊!水生走后,臭婆娘躺在地上脚蹬手舞的,说着一堆寻死的话,我看不对劲儿,就溜出来了。”
“哦。”婆婆把伸长的脖子收了回去,故事就这样结束,她显然意犹未尽。
那一天,五妈待到很晚,她说等天暗了她再偷偷回去。我们留她吃晚饭,她不肯。一个人在门口坐着,啥时候走的我不记得了。
第二天傍晚,婆婆抱着小宝在路边闲晃,五妈挎着个篮子急匆匆走过,似乎在躲着婆婆,但还是被拦了下来。定睛一看,两腮肿了。
婆婆问:“咋了?”
“桂芬拧的,昨天晚上回家拧的。”五妈眼眶泛红,说道,“昨天我看家里黑灯瞎火的,想桂芬是睡了,就溜回去了。刚摸着床,就被桂芬揪住了,她把我拖下床,摁倒在地,在我脸上狠命拧了几下,还在腰上掐了几下,都青了。”
婆婆把五妈拉到路灯杆下,放下篮子,轻轻撩起衣服,真是青了!
“那婆娘边打还边骂呦,这个老不死的东西,老成这样还留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,成心添我跟水生的堵么……”说着说着,五妈鼻头一酸,深陷的眸子噙满了泪水。
她捏了一把鼻头,一团亮晶晶的鼻涕挂在手上。她往地上一甩,擤鼻涕的两根手指在路灯杆上搅了搅,又重新拎起了她的篮子。她舍不得用她的围裙擦,怕弄脏了。
“打完我,还不准我往外说,说我要说了就要撕烂我的嘴。大妹子,你就装不知道啊!”五妈叮嘱婆婆。
“好的好的,懂得了。”婆婆连连答应。
“可怜我水生出去了,到现在也没回来,也不知道去哪儿了?他不回来,这婆娘还得把气撒到我身上……” 五妈越聊越动情,后来干脆抽抽搭搭地哭起来。
婆婆的眼睛也是热辣辣的,直呼,“作孽哟!”她轻拍着五妈的肩膀,劝解道,“嫂子啊,慢慢熬,耐心忍,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。”
哭罢,五妈表示尿急想借我家厕所一用,婆婆应允了。五妈刚转身,婆婆用衣袖擦了擦眼睛,随后用眼神示意我去后院看着点,别让她把蛋偷了,同情归同情,她对五妈的戒备还没有放下。
我假装闲适地在后院踱着步子,眼睛不时地瞟一眼厕所。好一会儿,五妈终于出来了。可能是因为年纪真的太大,上个厕所耗费了她大量的体力。她的背驼得更厉害了,佝偻着的身子让重心不稳,步子有点踉跄,甚至呼吸都有点抖动。经历了昨晚,她更加苍老了。
她没有企图摸向后院,而是径直向婆婆蹒跚而去,捉住婆婆的手,说该回去做饭了,不然桂芬要起疑了。婆婆叮嘱她路上小心点儿,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,在青白的天空下愈发渺小,婆婆长叹一口气,自语道:“人老了还真是可怜啊,诶!”
晚饭了,那股伤感仍未散去,反而如暮色般越发浓烈。婆婆将今天的故事原封不动地说给公公听。然后,惆怅地仰靠着椅背,叹道:“找个好儿媳是上辈子修来的哟!”头一歪,瞥向我,我沉默着低下头,拼命扒饭。
饭后,婆婆收拾碗筷,我去上厕所。排泄完,赫然发现早上刚放的那卷纸不见了。扫视地板一周,也没有发现滚落的卷纸。末了,无耐地冲着门外叫嚷道:“妈妈,帮我拿点纸进来吧,五妈把我们家擦屁股的纸拿走啦!”……
过了几天,五妈又来看小宝了。她脸上的伤好了,她很高兴,说水生回来了,我们也都替她感到高兴。她又咧开她干瘪的笑容,摸着小宝的小鸡巴,亲热地叫着:“小屌屌,小屌屌……”
忽然,她好像想起什么,从围裙兜里摸出一枚鸡蛋,试图放在小宝手里。我怕打碎,一把帮小宝抓住,新鲜的蛋壳上沾着一块干鸡屎,蛋还是温热温热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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